“外臣属卢·东则布,参见大唐皇帝陛下!”
东则布低眉顺眼,却只在李亨面前微微颔首,而没做出下跪的礼节。
“我今代表赞普……”
“且慢。”
东则布垂眼望去,只见自己右侧的唐人大臣队伍中款款走出一面色严肃冷淡之人。
其人先是对着唐皇作了一揖,然后才看向他,指责道:
“大唐与吐蕃,向来是君臣之属;赞普与陛下,也素来以舅甥相称。”
“无论从大义还是礼法来说,你身为吐蕃使臣,都应向陛下行跪拜礼,安能只轻点几下脑袋,无礼猖狂至此?”
东则布从尺带珠丹(赤德祖赞)在位时就一直负责与大唐的外交事宜,现在尚还年幼的赤松德赞继位后,更是多次请教他应该如何处理对唐关系。
作为具有这样一个作用的大臣,东则布的汉话自然不会差,甚至带着点洛阳官腔。
“不行跪拜礼,方才能显两国情谊之深厚,不是吗?”
诡辩完,东则布正等着站出来的那名唐臣的反驳,却意外听到唐皇开口了:
“使者今次是为了何事而来?”
李亨轻飘飘地将跪拜这件事给带过,既然李遵已经开口指责,表明了自己这方的态度,倒也不必一定逼得人家下跪才行,点到为止才能彰显大国气度。
难不成人家一直不跪,自己这百十来号人物就一直在这陪他耗着不成?
“回陛下。”
东则布也和大唐打过不少年的交道,对于一些礼节性的东西简直不要太熟悉。之所以不拜,当然是为了试探。
“贵国发生叛乱之时,正值我家赞普继位,以至于他没能尽心出力,很是沮丧。”
“如今知道陛下在灵武登基的消息,赞普马上就遣我过来,承诺愿出五万精兵,协助陛下一同荡平安禄山,还天下一个太平!”
李亨看着东则布表演,心中毫无波澜。
在得知吐蕃和回纥使者双双抵达灵武后,李泌早早地就给他普及了一些其内里的知识。
比如说赤松德赞去年继位时才十三岁,国事基本上是由大臣玛祥·仲巴杰和将军恩兰·达扎路恭代理,所以东则布说什么是赞普遣他过来的,李亨一个字都不信。
皇帝保持了沉默,自然有大臣站出来代为回答。
《灵武日报》编撰畅璀往左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大唐国富民强,有圣天子在堂,叛乱不过芥藓之疾,须臾可解。”
“使者若有这份闲心关涉他国内政,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噶尔家族,想想朗氏和末氏。”
畅璀口中的噶尔家族不必多说,禄东赞和论钦陵、赞悉若父子三人大名鼎鼎,而朗氏和末氏,则是造成尺带珠丹死亡的罪魁祸首。
恩兰·达扎路恭在国中能有如此威势,也是靠着平定朗末叛乱的功劳。
这是在讥讽吐蕃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老是内斗,还老把注意力放到大唐身上。
“吐蕃赞普与大唐天子互为甥舅,舅舅出事,外甥又怎能无动于衷?”
东则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对畅璀的嘲讽毫不在意。
“至于这位官人口中所言的三个氏族,外臣不得不提醒提醒,他们已经覆灭多时了。”
李亨看向裴冕,裴冕立马会意,笑呵呵地站出来说道:“畅编撰表达的可能有些歧义,但大体意思都是对的。”
“大唐虽患了点病,却也还没到头晕目眩要找外力的地步。使者若是为了此事而来,不如在回乐多玩几天,体验体验大国风采。”
仲巴杰和达扎路恭之所以听到大唐新皇登基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派自己出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要弄清唐朝现在是不是已经外强中干,一地鸡毛了。
君臣应对倒是得体,并没有看出危机深重的样子……不过大唐新天子对吐蕃的态度似乎和还活着的旧天子一样,都是防范与警惕……
但是事实就摆在这里,皇帝都被逼出京城,叛乱怎么可能如唐官口中所言能被那么轻易地解决。
东则布在心里一思索,决定退而求其次:
“陛下容禀,我家赞普尚且年幼,主少国疑,而贵国此时正历灾难,不如寻机会盟,以彰两国之友好,如何?”
会盟?
自穿越过来后,李亨一直把明面上的安禄山、史思明和暗地里的吐蕃并列,全部当做自己的头号敌人。
和敌人会盟?李亨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而且以吐蕃的德性,这个会盟的意义大抵也就是为了降低大唐的警惕心,降低他这个大唐皇帝的警惕心,让他能放心调走西部驻扎的军队,从而给吐蕃的入侵袭击创造机会。
“使者先在回乐小住几日,等朕与大臣商议后,再给出答复,如何?”
明明是个疑问句,从李亨嘴里说出,却多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东则布也没什么意见:“如此,外臣叨扰了。”
……
……
天已黑,夜未深,一辆马车驶向皇宫,里面的人被守城士兵勘验过后,成功放行。
“使者名姓如何?”
李亨对着面前的回纥使者亲切地问道。
“回陛下。”穿着一身佛衫,明显是个僧人的回纥使者回道,“外臣汉名为纪怀川。”
“看样子。”李亨上下打量了一番纪怀川,“你不太像回纥人。”
不知是不是路上多受到此种质疑,纪怀川显得并不意外。
“回陛下,外臣父亲是西方来的摩尼教僧人,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回纥人,因此兼具两种血脉,看起来可能与寻常回纥人有所不同。”
李亨明白过来,按照李泌的说法,吐蕃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国家制度,甚至有从游牧民族转向农耕民族的趋势,是和太宗时高丽一样难缠的对手。
而回纥在很多地方还十分野蛮,内里的统治也大多靠着军事贵族的权威,其中政治外交这些东西,则是交给了摩尼教的僧人们统筹。
这倒是让李亨想起了印度的婆罗门和刹帝利,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纪卿可知道,朕为何让东则布在朝会上亮相,而此时单独与你会见?”
“外臣斗胆猜测。”
纪怀川谨慎地说道,
“或许是有内外亲近之别。”
“正是如此!”李亨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大唐与回纥素来亲近,两国之间的关系,岂是吐蕃可以轻易动摇的?”
纪怀川笑了笑,没有对皇帝的浮夸表态。
“纪卿带了许多礼物过来,朕心有感激,于是专门题了两副字,一副送予葛勒可汗,另一副,就送予纪卿了。”
纪怀川这下不得不表示自己的感激:“外臣多谢陛下恩典。”
感激归感激,虽然皇帝的字画确实珍贵,但纪怀川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出使大唐可是赶了几千头牛羊过来,却只得到两副字画的回报?
还没等他细想,李亨已经开始提及另外一件事:
“朕为了修两国之旧好,决定同样派遣使者与纪卿共同回返。”
他招了招手,李静忠立马让等着的小黄门将外间的文臣喊进来。
“贻孙敢为朕持节去回纥走一番否?”
崔祐甫又想起自己之前面对管崇嗣退的那一步,一字一句地说道:
“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