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一载,八月十二日。
地处四川盆地的成都府此时正是酷暑难耐、湿热交加,好巧不巧的是,午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小雨让气温降下了些许。
不过随着雨水的渐渐停歇,气温又缓缓上升,人身在其间,仿若处在蒸笼中一般。
初到此地不足一月的李隆基虽只穿着一件薄衫,却还是感觉全身异常燥热,特别是空气中漂浮着、蕴藏着的潮湿分子,更是让他一阵阵难受。
在平常,这样的气候足以令李隆基难受上一整天。
不过现在倒是不必,因为令他更难受的事情就着突兀地出现了。
“你说什么?”
李隆基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带着点不可置信,
“太子已经在灵武登基了?”
紧赶慢赶好歹在一月后的今天抵达上皇所在的啖庭瑶面无异色,恭敬地回答道:
“圣人没听错,太子月前已在灵武继位,改元洪武,遥尊圣人为上皇天帝。”
他双手递出圆筒状的物体:
“这是裴侍郎所作《即位大赦文》,在奴出发前就已布告天下,如今一月过去,想必即使河北、江南亦有所耳闻。”
李隆基嘴角终于扯出一抹冷笑,正要开口的话却突然变成了几声剧烈的干咳。
侍奉在旁、始终关注着他的高力士见状,立马用左手扶住他的肩膀,右手轻轻为其拍着背。
“大家小心着些,莫要动了肝火。”
这时,有了缓冲,李隆基才微微冷静下来:“去,给朕将那大赦文取来。”
高力士拍背的手并没有停下,只微微用眼神一示意,自有殿中的其他内侍取来啖庭瑶手上的圆筒递交到他的手上。
这时,高力士才缓缓拆开圆筒,将其中的卷轴摊开,用双手抓住两端,平平地展开到李隆基眼前。
【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知皇灵眷命,不敢违而去之;知历数有归,不获已而当之。在昔帝王,靡不繇斯而有天下者也。】
单单只看了开头这句话,李隆基就忍不住将有着树皮纹路的手抬起,重重地拍了两下大腿。
“好!好!好!”
“好一个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
“他李亨当真是了不得!”
若是旁人来看,这明明就是一些即位中不得不说的套话。可在李隆基看来,这段话中字字没有提他,可又字字都有他。
首先圣人畏天命,是不是在说他李隆基被自己的宠臣造反,赶出京城狼狈而亡?
其次帝者奉天时,是不是李亨那厮在窃喜?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陡然横生的变故,他李亨此时如何能得这皇帝位?
在李隆基眼中,这份卷轴上好像浮现出李亨嘲讽的面容,那表情似乎在说:
“你看,你这老东西费尽心机防范自己的儿子,最后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朕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李隆基越看喘息声便越大,越想心中的火焰便越旺盛,干脆将卷轴抢过来一把合上。
深邃的眼眸直视啖庭瑶:
“皇帝既然已经即位,还派你过来干甚?通知朕吗?”
“回上皇。”
啖庭瑶口中很自然地就吐出了这个令李隆基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的称呼,
“陛下遣奴过来,当然是为了得到上皇的认可。”
“他都已经明发旨意,昭告天下,既是如此,得到天下人认可便可。”
李隆基的眼神愈发冰冷,
“何须我这个老头子的承认。”
啖庭瑶淡定地回道:
“上皇于陛下而言,既是君王,也是父亲。”
看似没有回答,其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深呼吸了几口气,李隆基彻底冷静下来,心知这件事已经全然无法挽回:“这件事朕已知晓,至于即位册文一事,便容后再议。”
“你先下去吧。”
然而啖庭瑶并未有所动作,而是继续说道:
“陛下还有一事,想让奴代为相禀。”
“说来便是。”
“陛下听闻上皇在抵达普安郡之时,曾发过一道诏书,名字大抵是《幸普安郡制》,内容大抵是分诸皇子以镇四方。”
随着《幸普安郡诏》五个字的吐出,李隆基的面色越来越黑,而啖庭瑶好似没有发现,依旧自顾自地说道:
“可陛下已经御宇,从前皇子,如今却是藩王。前朝之乱,尚还历历在目。”
“平叛事大,江陵又是国家命脉,若是心有怨气,关键时刻不听诏……怕是会……”
“够了!”
李隆基猛地直起身子,打断了啖庭瑶的陈述,
“他才刚当上这个皇帝,就已经这般容不下兄弟了吗?”
不过马上,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顺了顺气重新坐下,语气趋显平静:“更何况,永王可是皇帝亲自带大的,长兄如父,如何不能信任?”
“正是因此,有些事情尽早解决,无论对上皇、对陛下、对永王都好,也免得愈演愈烈,最后不得不落到兄弟阎墙的地步。”
啖庭瑶的表现和李隆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想必也是陛下心中所愿。”
不知为何,李隆基一时间没有开口回话,让整个大殿的气氛转而冷寂。
高力士顺势接过话茬,道:“你所说陛下之言,上皇自会有所考量,具体事宜,还是等册文拟好后再作协商。”
“是。”
啖庭瑶弯了弯腰,
“奴告退。”
李隆基看着啖庭瑶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处,扭头看了眼高力士。
高力士会意,立马挥一挥手,整个大殿内的侍从和护卫纷纷有序地退下。
转眼间,就只剩两人。
“朕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拐杖重重地点地,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这才将将登上大宝,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来夺这江淮的控制权。”
高力士没有发声。
“我知道。”
李隆基瞥了一眼高力士,
“你还是在想着朕可以让一让,但看皇帝这情况,朕能让吗?”
“朕一让,就当满盘皆输!”
曾经的圣人,如今的上皇眸中发出一种幽幽的光:“这一子还没落下,朕还没输。”
唉。
高力士在心中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内容却全然与李亨无关:
“大家,崔节度昨日又呈献了一批蜀地的奇珍异宝,不若暂先去看看,聊以散心?”
“崔圆当真有心。”
李隆基面色逐渐平静,心中已大致有了应对李亨的法子,
“便去瞧瞧也无妨。”
自那天过后,啖庭瑶一直在成都等待了大概三日有余,才接到宫中传来的信,说是即位册文和前去宣读册文的人选都已经准备好。
接到消息后的第二日更是连基哥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带上马车,跟着车队回转灵武。
——甚至连被派去宣读即位册文的人是谁都不知晓。
这当然在啖庭瑶的预料之中,恍惚中,他又想起临出发时皇帝专门嘱托他一定要提《幸普安郡制》的事。
可是这制书发布的时间也不过登基几日前后,皇帝是如何知晓的呢?
难不成真有天命在身,神人告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