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皇宫占地广袤,气势巍峨,可宫城西侧群殿却显得有些冷清。
殷括年愈七旬,三任皇后早已相继过世,虽然一直有纳新的妃嫔美人,可实则多是摆摆样子,几乎不太宠幸。
近年殷括又喜欢上修道,便将西宫北面的一大片宫殿拆了改建为道观,说是等他让位于太子便隐居于此。
是日,雍天子摆驾西宫,视察了修建完成的观宇,却有内侍禀报太子求见。
“何事?”
“回陛下,太子是为信王与顾经年争执一事而来,称已找到了顾经年与凤娘。”
此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先是东宫一系弹劾信王行事荒谬,其后又有不少朝臣称东宫指使顾经年蓄意挑衅信王,各方争执不小,确实到了该有个处置的时候。
殷括于是道:“允太子永寿殿觐见,再宣信王入宫。”
不论如何处置,将两边同时喊来,他这个天子则居中调停。
毕竟,事情虽小,却还得考虑到远在边境的顾北溟的感受。
吩咐下去之后,殷括并没有马上去永寿殿,而是按照每天的惯例去泡了药汤。
那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的药汤长年不换,里面长满了水草。
可若走近一看,便能看到那池子里的并不是水,而是某种粘稠的液体。
殷括在池边脱了衣服。
他的面容很威严,穿着那一身皇袍时气场极为强大,可衣服下却是一具干瘪的身体,肚皮已经皱了,一层一层地耷拉在那里。
某些器官更是早已不能用了,也是耷拉着,萎缩得如同枯芽。
整个身影显得十分可悲。
岁月不饶人的悲。
殷括腿脚不好,颤颤巍巍地被扶进水池,闭上眼,感觉到一阵恶心。
这粘稠的池水并不能延缓他的衰老或治愈任何的疾病,只是对他体内的螈卵有好处,确保当他死掉后,能够迅速复生为一个强大的螈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殷括才会对身边人吐露一些心里话。
“朕不畏死,但不能大业未成而死,故朕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伺候在池子边的是宦官刘喜,正屏着呼吸,因为池水太臭了。
只是殷括的鼻子不好,闻不到。
刘喜也是唏嘘,道:“陛下雄才大略,破旧例而使天下异人入彀,假以时日,必一统中州。”
这么说,是因为殷括以前厌恶炼术,一力改革,给了雍国的异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他最鄙视的,就是瑞帝。
可惜他竟然快要死在瑞帝前面了,不得已而妥协,此正是忍常人所不能忍。许久,殷括才从池子里出来,擦了身上的黏液,披上龙袍。
他招过几个正在忙碌的御医,问道:“你们对顾经年了解吗?”
“回陛下,臣等一直随顾元帅在军中,而顾经年自幼长在汋阳,臣等并不了解。”
殷括想到顾经年杀了殷誉成之事,自语道:“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啊。”
他这才去了永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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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殷誉和、殷景亘正在石阶下等着召见。
殷婉晴也在,故意站在了他们身后的位置。
她回头看了一眼更远处的顾经年与“凤娘”,目光中显出了思量与担忧之色。
犹豫了好一会儿,见殷誉和与殷景亘在小声说话,殷婉晴后退了几步,退到了顾经年身边,以眼神示意他近些说话。
顾经年遂稍稍走了两步,离身边的凤娘远些。
殷婉晴嘴巴都不张,以极小的声音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决定告诉你,你自己悟。”
说着,她比了个手势,然后摆了摆手。
顾经年没看懂,问道:“什么?”
殷婉晴却是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走开了。
顾经年还想追问,却已有一队宫廷护卫过来,他遂停下脚步,思忖了一下殷婉晴那个手势的含义。
下一刻,殷誉成也到了,后面跟着殷淑与御医梁幸。
他是坐在步辇上被抬来的,一副病得很重的样子,脸色惨白,身上盖着薄毯……头发有些散乱。
前方,殷誉和回过头来,见状,当即露出关切的神情,问道:“八弟,你这是怎么了?”
殷誉成气若游丝,道:“病了。”
“什么病?”殷誉和追问。
殷誉成目光看向顾经年,道:“被气病了。”
同时,他也看到了顾经年身旁的凤娘,于是补充了一句。
“也是相思病。”
话虽如此,殷誉成自己心里却也感到一阵茫然。
一直以来他都疯狂地迷恋凤娘,也认为自己应该很想念她。
此时此刻,那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就在眼前,可,殷誉成意外地发现,自己心中竟不能泛起一点涟漪。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兴奋起来,但做不到。
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像看到了一只极漂亮的猫,他欣赏它的眼睛与优雅的气质,但根本不可能像喜欢一个人一样喜欢一只猫。
现在,他不可能像喜欢一个螈女一样去喜欢一个女人了。
这感觉让殷誉成恐惧。
他开始思考复生之后的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这个问题像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他临渊而立,知道自己若继续想下去怕是会疯掉。
好在,当他直面本心,承认自己一开始对凤娘的迷恋是虚假的,他才脱离了深渊。
对权力与美色的渴望不变,他还是他。
想通这点,殷誉成对凤娘已完全没有了感觉,甚至泛起了厌恶。
这个该死的女人早就与顾经年有私情,却还瞒着他,今日,大可将她带回去杀了。
殷誉成如此,他身后的殷淑看向顾经年的眼神却没变,反而更多了几分执着。
从小到大,殷淑都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今这种爱而不得的痛苦让她深受折磨,且越陷越深,顾经年好或不好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必须得到他才甘心。
几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气氛越来越僵,直到殷括终于召见了他们。
众人进了永寿殿。
殷括如同一尊佛般高高在上地坐着,淡淡注视着他们行礼。
“父皇,儿臣是来请罪的。”
先开口的是殷誉成。
他虽虚弱,还是勉强起身跪拜,道:“前几日,儿臣与顾经年因小事争执,在京城大打出手,损伤了百姓房屋,亦伤了顾家归顺大雍的热情,请父皇赐罪。”
殷括没有说话。
殷誉成于是又道:“孩儿还因私事沦为京城笑柄,使天家蒙羞。”
他这么说了,众人便将目光看向顾经年。
轮到顾经年给出交代了。
相比起来,顾经年却显得倨傲得多,道:“我确实与信王在京城打斗。”
“为何?”殷誉和问道。
依他们的计划,无非是顾经年告个罪,表示把凤娘还给殷誉成,之后,或许会再问问凤娘怎么想。
然而,顾经年却给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因为这个信王是假的,是妖怪变的。”“你说什么?!”殷誉和诧异道。
殷誉成闻言,反而心中冷笑。
顾经年此举简直是一个昏招,只会让人怀疑是东宫授意他构陷信王。
殷誉成与殷括站在同一立场上,根本就不害怕东宫的指责。相反,只要东宫想要将他的秘密揭开,一定会触怒天子。
那边,一直都不动声色的殷景亘终于回过头,淡淡瞥了顾经年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疑惑之意。
很快,殷景亘便恍然,转而看向殷婉晴。
殷婉晴避开了他的目光。
众人沉默之际,顾经年又道:“要证明此事很简单,让信王脱了衣服便知。”
“荒唐!”
开口叱责的是御医梁幸。
他站上前几步,掷地有声道:“臣今日刚刚替信王检查过身体,并未有任何异样。据臣所知,顾经年实因争风吃醋而与信王起争执。”
随着这句话,众人的目光终于落向了凤娘。
殷誉和不愿节外生枝,开口道:“你有何解释?”
凤娘上前几步,盈盈一拜,柔道:“奴家有一物呈于陛下,陛下一看,便可知事情原委。”
宦官刘喜迅速偷瞄了一眼殷括的表情,上前,道:“拿来吧。”
凤娘于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道:“此为信王与瑞国炼师之间的书信,关于为何顾经年会认为信王是妖怪。”
闻言,顾经年很快就想到了他在信王府中找到的那个空的信封,上面有禇丹青的名字。
有短短的一刹那,他差点以为是凤娘从殷誉成那里偷来的,然后才想起,眼前这个不是真的凤娘。
那么,这封信该是东宫从信王府偷走了。
换言之,东宫早就知道殷誉成在暗中搞炼术。
此时,连顾经年都很好奇凤娘手上那封信是什么内容。
刘喜拿了信,小步上前,将它展开在殷括面前。
殷括老眼微眯,看得很认真,之后,向凤娘问道:“你如何得了此信。”
凤娘不答,低头作为难状。
“上前来说。”殷括道。
“是。”
凤娘于是上前,到了御案前又是一拜,轻声道:“奴家之所以接近信王,便是因为……”
殷括正倾耳去听。
下一刻,异变突起。
凤娘说着话,手却忽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径直刺向了殷括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