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到不舒服吗？”赫特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那些时空子的景象让我感到痛苦。”伊云说。
赫特似乎一下子变得兴奋了起来，“以前有人对我提到过这个词，”他说，“不过那个人看起来要粗鲁得多。”
哪个词？粗鲁的人？伊云不解地看着他。
检查匆匆地结束了，他们回到了外边的房间。赫特把他的转椅拉回到桌子后边，坐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你刚才说你在制瓦厂工作？”他问伊云。
伊云点了点头。
“你们厂有多少人？”他似乎在考察什么。
“几十个吧。”
“你可以估计一下吗？”
“三十六？”伊云把他在制瓦厂里看见过的那些人加了加，又乘上一个估计的倍数。
“你们厂长一定会发愁的，他从来没想到要给这么多人开工资。”
“我不是很清楚。”
“这是因为你处在一种妄想当中，”赫特严肃地说，“你在编造自己的身份，为另外的一个你。”
伊云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你是来自四维时空的人吧，”赫特的表情看起来深不可测，“你在那里的唤起感知和次维时空的原生感知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其他同样症状的患者来过这里。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表达方式来描述病情的，直截了当，不像你有如此深的城府。这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而且我几乎快要相信这种奇谈怪论的真实性了。”
“还有——其他患者？”赫特医生的话让伊云感到不解。“还有，只是很少见。”赫特说，“作为医生，我需要研究你们这类患者的精神状态。我把这种疾病称为异维症，把这样的患者称为异维人。”
“还会进一步加重吗？”伊云担心地问。
“还没有一个例外，”赫特断然地说，“异维症的病情分为三个渐进的阶段。第一阶段是头晕头痛，对两种分裂的感知做出强烈的反应，时而亢奋，时而消沉，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诊所外边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天上的云层正在加厚。在雨声和赫特变得遥远的声音当中，伊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从南到北的道路，他站在道路的一边，对面一栋低矮的房子门口聚集着一群异维人，身穿统一的深褐色的服装，其中有的人在捶胸顿足，有的人相对平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明显的痛苦。开始的时候，伊云把这幅图景的产生归因于他的唤起感知，但是很快就又否定了。
“第二阶段的头痛更加剧烈，”赫特的声音从云端传来，“反应迟钝，身体虚弱。由于具有了一定的抗病经验，这个阶段的患者往往会试图帮助第一阶段的患者。”
的确好像有一些人在安慰那些捶胸顿足的人。云中的声音化作滚滚的雷声。雨点变得又大又重，闪着银光。伊云下意识地躲到了离他最近的屋檐下方。那些翻滚着的隔热瓦和升起的黄烟，混合着雨的味道。
“第三阶段的患者完全丧失了原生感知，你可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
第一阶段的患者被第二阶段的患者劝回了房间。他们的身后留下神情呆滞的几个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闪着银光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伊云听了赫特的话，心里感到悲伤，他本来以为现在的头痛头晕只是一个适应新的时空维度的过程，就像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失眠、腹泻，水土不服，假以时日就会得到改善。现在听了赫特的话，感到一切都灰暗了下来，没有了希望。这就是在次维时空中的归宿吗？
“你能帮助我吗？”他问赫特，眼睛里带着祈盼。
“我最多只能给你开一些精神类药品，”赫特边说边在诊疗记录表上写了几行字，“不过，这不会在实质上改变什么。”
“你能告诉我这些异维人的联系方式吗？”伊云怅然地问。
“这并没有意义。”
伊云不太理解此话的意思，但也没有追问。他从口袋里掏出钞票，递给桌子对面的医生，“这些够吗？”
赫特扫了一眼，“够。”
“那请收下吧。”
“费用请到前台付。”
“这里还包括额外的谢礼。”伊云的脸上掠过一个艰难的微笑。
赫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伸手把钞票接了过来，用手指拨了一下，“你给的太多了。”
“只是一点儿心意。今后我还会来，不仅作为患者，而且希望能作为你的朋友。”
医生把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伊云需要朋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尤其在忍受着身心痛苦的时候。遇见是有意义的，不只是纸片上凌乱的线条。两个人的对话是相对的，我们在一个关联的表象当中。他感到自己在这个瞬间似乎在使用第三种语言，在某种模糊的提示下。他站了起来，向医生告辞，好像在桌子上留下了几张闪光的友谊，这多少安慰了他开始枯萎的心灵。
赫特医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诊室半掩着的房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双警觉的眼睛正在注视着里边的两个人。伊云顺着医生的视线转过身来，看见走廊的昏暗当中站着一个身穿深灰色风衣的人，半张脸隐藏在立起的领子里。那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也许是赫特医生的下一位患者，伊云想，他不喜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于是低着头向门口走了过去，在经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被雨水泡过的发霉的味道，同时被那个人伸出的手臂挡住了。
“我是特勤局专员。”那个人在伊云的眼前晃了晃证件，上边的徽章闪动了一下，下边的横线上写着海夫的名字。
“你找我？”伊云感到意外。
“是的，请跟我走。”海夫冷冷地说。
“你搞错了吧。”
“没有，”海夫说，“所有的异维人都需要集中管理。你需要的不是医生。”
伊云回过头看着赫特医生，似乎在寻求回答和帮助。
赫特只是漠然地把目光移开了。
伊云见过这样的表情，在某些看起来并不陌生的人的脸上，最近一次还是在火星地下堡垒的维度际中心里，属于那个请他来维修维转机的维转员。他们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却无力或者无意帮助他，残存的同情心虽然让他们无法无动于衷，却变成了一个二维的影子，漂浮在挣扎着生活的海面上。
赫特的目光移开了，没有移开的是他从内心浮现出来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伊云明白了他面对的现实。
在赫特的桌子下边，刚才按下的报警器按钮上的红灯依然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