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没有工资,每周母亲会转给她100块钱,包含她实习来回坐公交的费用,两人晚饭的菜钱,以及她所有的个人支出,哪怕是买一包卫生巾。今天周五,她还剩41.53,要度过周末两天。
柳春红卡壳了一下,很快再次昂起头,“那你也没问我要啊,再说了,人情也不一定靠钱维系,你就是榆木脑袋,不够灵活……”
从柳迟迟实习开始,人情往来变成母亲嘴里高频出现的词汇,可没人告诉她怎么做才算是合格的人情往来。钱她没有,话她不会说,在网上搜索“高情商”教学,可她根本没经历过那些场合。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绝不亏欠别人,为了达到不亏欠,她宁愿多付出一些,甚至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换夜班的要求。
柳春红告诉她要“会做人”,可谁来告诉被孤立了十多年她,怎么样才算是“会做人”?
柳迟迟感到很疲惫,她躺在床上,打开很多年没用过的QQ,从小学老师的空间里找到郝佳。
郝佳是个很爱分享生活的人,但近期的分享频率明显降低,最近一条是今天下午刚发的。她穿着漂亮的粉色裙子,窗帘紧闭,暖黄的灯光打在身上,她笑吟吟地面对镜头,配文:越来越白了。
她的裙摆像婚纱一样大,盖住整个椅子,但常年在医院的柳迟迟明锐地通过她身后露出的一节扶手发现,那是轮椅。
她想起下午听到的话,SLE,系统性红斑狼疮,被归类于自身免疫性病,是医学里的未解之谜——确切病因无从知晓,只能通过大量临床样本推断可能的诱因,病情复杂,没有特效药。
全副武装的防晒装备,轮椅,消炎药,大概率已经到中重度时期了,郝佳……她会参加临床试验吗?
柳迟迟看着电脑里只有一个名字的简历,点开和沈淑仪的对话框:你在哪个公司?简历投邮箱吗?
对方回复很快:我可以内推,简历发给我。学过GCP吗?
【没有。】
【我发你一份电子版,尽量通读,大学修过伦理类课程吗?】
【有专业课,药学伦理学。】
【书还在吗?】
【在。】
【面试之前记得看。】
柳迟迟每天卡着工作时间去图书馆,短期内高强度阅读GCP,那些专业名词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记忆。
面试很顺利。
岗位相关部分沈淑仪给了一份参考,在面试官询问:“如果你认为患者适合参加临床试验,而患者反对临床试验,该如何劝说?”
“我不劝说。”这是沈淑仪为她压中的面试题,她礼貌地回答面试官,“CRC的责任是辅助研究者进行非临床判断工作,在研究者给出结论之前,我不劝说。即便是研究者推荐该患者,在充分告知后,也遵循患者本人意愿。”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将沈淑仪的答案倒背如流,因此能够轻易得到面试官赞许的表情。那是沈淑仪,她问过的每一个人,都对沈淑仪赞不绝口,除了她奇怪的发型,她在人们口中是完美的。
和她不一样。柳迟迟左手用力掐住右手虎口,努力表现出开朗大方,游刃有余的样子。但这些是网上学来的面试技巧,不是她。
柳迟迟入职了。
在进入医院之前,柳迟迟需要先到办公室报道,报到地点距离她家很远,需要公交换地铁,公交也不是去医院的路线。
母亲对外的形象一直是坚强独立的单亲妈妈,她的交际面很广,为了不被她的朋友发现,柳迟迟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先坐上去往医院的公交车,七点准时进入医院再从侧门走出来,坐地铁去报道。
当天报道的包括她在内有四个人,另外三个人偶有提问,只有她沉默地跟在主管身后,签协议,下载相关APP,培训。主管好奇地看着她,轻声偏头问旁边的人事:“她面试的时候也这样吗?”
人事懂他的意思,干这一行的,不善言辞是会被一键否决的缺点。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柳迟迟一瞬间紧张起来,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教导她要听话懂事,所以她擅长回答照做,但从不提出自己的意见,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当前的局面。
另一位同时报道的周雅扫了眼几人,一把拉过柳迟迟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旁,然后露出充满歉意的笑容:“都怪我问东问西的,让小姑娘插不上话。真不好意思,等下你有不懂得就问哦,别又被我抢了话。”
柳迟迟立刻顺着眼前的台阶滚下去,她感激地望向周雅,快速切换成讨巧的笑脸:“谢谢你,你问的比我想得还周到,我听得全明白了。”
主管看着柳迟迟迅速露出的乖巧,常年和不同人打交道的经验让他明白,早上才是这个女孩真实的性格。不过不重要,只要她能够在工作时间演出该有的状态,他并不在意她生活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午餐时间她是唯二没有拿外卖的人,母亲依旧给着100元每周的生活费。她在外卖软件上看过了,这里位置远,配送费都要六块钱,算上配送费随便吃点都要三十块。楼下有便利店,桶装泡面五块钱,但她不好意思。
在外面吃泡面等于暴露自己窘迫贫穷的境地,这有违母亲教育的“体面”,她觉得这种体面教育太束缚了,但又拧巴地遵从着体面。
和体面与钱比起来,饿一顿也没关系。
除了她和周雅,另外两位报道的是实习生,她们的学生气像金光一样闪烁着,柳迟迟突然明白为什么将青春称之为“朝气蓬勃”,她在窗户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刚被医院开掉的死气沉沉。
柳迟迟很难忽视她们,但完全无法融入。
她听不懂她们讨论的网络热搜,不认识她们提起的明星,对新出的影视音乐一无所知,商业街新开的桌游室她也不知道。这些“多余”的活动不属于她。
下班后她只会麻木地躺在床上浏览各种碎片化信息,她甚至已经失去阅读完一本十万字纸质书的能力。那本在实习前看了两章的《朝花夕拾》,变成泡面压盖工具。
她没有任何理想,没有爱好,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母亲的要求。
这个时代好像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这个时代,在母亲面前扮演乖巧听话的女儿已经用光了她的力气,休息时她真的只想休息。
她沉默地摆弄她没见过的咖啡机。
实际上只是个热水机,旁边放着速溶咖啡条和糖包,柳迟迟冲了一杯。一次性杯子里浮起白烟,杯壁烫手,她用两只手拎着杯沿,坐到角落里。
咖啡的香气散开,柳迟迟愣神地看着白眼,很认真地在想为什么不是棕色的烟。物理化学已经离开她很久了,连常识都快离开她了。
“我可以坐在这吗?”突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柳迟迟游离的大脑,周雅出现在柳迟迟面前。
柳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愣神的时间里周雅就一直站着,她回神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里是公共区域,“随便坐的。”
周雅穿着修身衬衫,低盘发,眼角有轻微的细纹,这使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非常友善,“午餐快过去了,你的外卖还没到吗?”
“我不饿。”
她不知道以后还会遇见什么需要钱的地方,存的那点钱必须花到刀刃上。
饿并不是非常难忍的事情,她最饿的时候用热水泡生米,欺骗自己那是粥,现在至少晚上还能回家吃饭。
周雅再次扫视柳迟迟的着装,毫无版型的T恤和阔腿裤,甚至不是商场里打折的旧款,大概率是不知名网店的便宜货。
见面第一刻,她就将目标锁定在柳迟迟身上,那种努力遮掩贫穷和自卑的拧巴感太过典型,沉默也无法遮盖它从每个小动作里透露出。
有些人冷漠表达的是抗拒,而有些人冷漠是一种自我保护。
前者难以接近,后者单纯好用。在过度自我保护情况下缺乏足够的人际交往能力,同时又拥有高道德感,是能够用“滴水之恩”获得“涌泉相报”的好人。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全职照顾孩子五年的母亲,周雅很轻易地看出了柳迟迟借口后的饥饿。接近一个羞于贫穷的人最快的方式,就是和她一起承受贫穷带来的后果。
“我看到楼下有便利店,”最好是能够表现得心生向往,且乐在其中,“我有点想吃泡面加火腿,前几年孩子刚出生,好久没吃过了。一起去吗?”
“不了,我不饿。”
周雅懂得如何撬动这种人,早上她刚帮过柳迟迟,现在只要表现出一丝恳求的意思,用自己的主动遮掩对方贫穷的底色,最好还能通过卖惨产生一点共鸣,“陪我一起吃好不好,我好久没出来工作了,连个朋友都没有。”
那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那好吧。”
周雅顺势拿出手机:“那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叫周雅。”
“呃……柳迟迟。”
柳迟迟没想到便利店会有这么多人,货架上标注着饭团三明治的位置空空如也,坐在店里吃盒饭的人多到需要拼桌。
拜托店员泡上热水后,周雅毫不介意地带着她站在隔壁的窗台旁边。
这是写字楼下闭店的商铺,窗台位置和她手肘一样高,确实是个异常合适的饭桌。柳迟迟紧张地东张西望,在这离家十公里远的地方,依旧担心会被熟人看见她的“不体面”。
索性背对着马路,面对一地狼藉的商铺内景反而更有安全感。
玻璃窗映照出一直盯着手机的周雅,柳迟迟听见是幼儿园老师在发送学生的视频,周雅反复播放其中一段视频,脸上的慈爱像一尊菩萨。
柳迟迟看得有点恍惚,母亲小时候也这么看过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