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阳站在盘龙寨村口的老井旁,青石板上的苔藓被雨水泡得发胀,踩上去像踏着某种软体动物的脊背。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十七分,山里的雨云却把天色压得如同傍晚。
测绘本被雨水洇湿的边角黏在掌心,他望着井口三棵歪脖子老槐树,总觉得那些被雷劈开的树洞里藏着无数双眼睛。这是建筑系田野调查的第七天,本该完成对村西头百年木楼的测绘,此刻却被这口井绊住了脚步。
井圈上的石刻莲花纹浸在积水里,暗绿色的水藻像女人散开的长发,在井壁上缓缓浮动。秋阳鬼使神差地探头望去,井水突然咕嘟冒起气泡,一张青白的人脸从水下三寸的位置浮上来,湿漉漉的额发间露出半只浑浊的眼球。
“啪嗒“
测绘本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睫毛。再睁眼时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他煞白的脸。手机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弹跳着滚向井沿,屏幕亮起时他分明看见——井水中的倒影嘴角在笑。
“后生仔!离那口井远些!“
沙哑的呵斥惊得秋阳踉跄后退。穿蓑衣的老汉从雨幕里钻出来,竹编鱼篓在腰间晃荡,浑浊的眼珠盯着井口:“夏至没过,井龙王要收过路钱的。“
老汉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扣住他手腕:“你爷爷是不是林永德?“见秋阳点头,老汉猛地把鱼篓甩进井里,三条红尾鲤鱼在入水瞬间翻起白肚,“快回家!跟你爷爷说,井里的东西...又开始数人了。“
祠堂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像老猫哀嚎。秋阳跨过门槛时,香案上二十个黑漆牌位齐齐震颤,最前排的“夏氏婉蓉之位“突然歪倒,香灰簌簌落在他球鞋上。
“跪下。“
爷爷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老人从暗处走出时,手里握着把沾满香灰的桃木剑,剑尖正对秋阳眉心:“你今天是不是碰了村口的老井?“
供桌下的火盆突然窜起绿焰,秋阳看见爷爷将一沓老照片扔进火里。跳跃的火光中,某张照片上的女人面容惊鸿一瞥——湿漉漉的额发,浑浊的左眼,正是井中那张青白的脸。
“二十年前,夏家七口人死在这口井里。“爷爷的烟袋锅敲在供桌上,二十个牌位应声裂开细纹,“从老到小,每天淹死一个,整整齐齐码在井底。第七天捞尸的时候...“
祠堂外传来重物落水声,爷爷的话戛然而止。秋阳转头望去,雨幕中依稀看见井口方向腾起白雾,三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摆出招魂的手势。
子夜时分,秋阳被瓦片上的脚步声惊醒。月光穿过雕花木窗,在床前投下枝桠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渐渐聚拢成手指的形状,正慢慢爬上他的被角。
“咚“
院墙外传来清晰的落水声。他摸到窗边时,看见井口漂着件湿透的红肚兜,月光照在井沿,那里赫然印着五个孩童的湿脚印,朝着祠堂方向蜿蜒而去。
第二天清晨,村长带着两个壮汉封井。秋阳挤在人群里,看见井绳缠着缕黑色长发,发梢还粘着块暗红色的人体组织。当石板盖住井口的瞬间,他听见水下传来指甲刮擦石壁的声响。
“这是第七块了。“村长抹了把额头的汗,“二十年前封过六次,每次都要死人才能镇住。“他突然盯着秋阳脖颈,“你玉佩呢?“
秋阳这才发现从小佩戴的翡翠玉坠不翼而飞。昨夜半梦半醒间,似乎有冰凉的手指划过他胸口...
暴雨在傍晚卷土重来。秋阳盯着电脑里的测绘图纸,突然发现所有比例尺都指向村口老井。当他意识到连日的测量数据都在暗示井底存在巨大空洞时,书桌上的台灯开始频闪。
“哗啦“
窗外槐树枝拍打着玻璃,水渍在窗台汇成溪流。在某个闪电照亮的瞬间,秋阳看见井口石板被掀开一角,湿漉漉的黑发正顺着水流爬向他的门缝。
测绘仪器的红光突然全部指向床头。秋阳掀开枕头,失踪的玉坠正躺在那里,翡翠表面布满蛛网状的裂纹,中心沁着滴血似的红痕。
“不能待了...“他胡乱把玉坠塞进口袋,抓起背包冲向雨幕。经过井口时,余光瞥见石板缝隙里卡着片暗红色布料——和昨夜看到的肚兜材质一模一样。
山道上的雨水倒灌进鞋袜,秋阳在雷声中狂奔,直到看见镇上的灯火才敢回头。盘龙寨已隐在雨雾中,唯有三点幽绿的光悬在村口,像三只竖立的瞳孔。
长途汽车站空无一人。秋阳缩在候车室长椅上,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当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时,自动贩售机突然吐出罐可乐,滚到脚边的易拉罐上布满水珠,生产日期是2001年7月15日——二十年前夏家灭门的日子。
“哥哥...“
童声在身后响起刹那,候车室灯光全部熄灭。秋阳摸到口袋里的玉坠发烫,转身看见玻璃门上趴着个湿漉漉的孩童,肿胀的手指在玻璃上画出带水渍的“井“字。
玉坠突然炸裂,翡翠碎片割破掌心。秋阳在剧痛中冲向雨幕,身后传来此起彼落的落水声。柏油路面的积水里,无数苍白的手臂正在生长。
晨光初现时,秋阳在山神庙醒来。供桌上的蜡烛淌着血泪,神像手中的铁链全部断裂。当他踉跄着回到盘龙寨时,看见祠堂门大开,二十个牌位碎成齑粉,香炉里插着三根浸血的槐树枝。
爷爷躺在天井的雨水中,右手紧攥着半截桃木剑,左手食指深深插进青石板缝隙。秋阳扳开他僵硬的手指时,发现石板下埋着个铁盒,盒里二十张老照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最后消失的是夏婉蓉的照片。女人浸泡过的面容在相纸上微笑,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没有瞳孔,额角胎记与秋阳颈后的红斑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