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阳的登山靴碾碎了一枚贝壳，腥咸的海风卷着沙砾扑在相机镜头上。他抬头望向暮色中的渔村，上百盏白灯笼正在屋檐下摇晃，像是悬在空中的骷髅头骨。
手机地图显示这里叫骨铃渡，但所有电子导航在五公里外就开始失灵。三天前他在旧书摊翻到本《东海异闻录》，泛黄的书页里有张老照片——浓雾中的木质帆船桅杆上挂满鱼骨风铃，船头立着个穿清朝官服的无脸人。照片背面潦草地写着：骨铃渡，丙申年七月初七摄。
今天正是丙申年七月初七。
“后生仔，天擦黑还进村？“沙哑的嗓音从礁石后传来。林秋阳转头看见个佝偻老者，黧黑的脸上布满藤壶状的肉瘤，右手握着的鱼叉尖端挂着串青灰色小指骨。
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大：“你...你带着死人债！“
林秋阳下意识摸向颈间挂着的鱼骨法器，这是祖父失踪前留给他的遗物。没等开口，远处传来铜铃闷响，老者像被烫到似的跳进海里，暗红袈裟下露出半截白骨森森的脚踝。
渔村比想象中更诡异。青石板缝隙里嵌着碎瓷片，仔细看都是半截观音像；晾晒的渔网挂着腐烂的海蛇，蛇头位置钉着桃木钉；最古怪的是每户门楣都悬着个陶罐，罐口用血符封着，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婴尸轮廓。
“记者同志？“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从祠堂闪出，“我是村长陈水生，外乡人不懂规矩。“他手腕缠着串黑曜石念珠，走动时发出碎冰相撞的声响。
祠堂里供着尊三头六臂的恶鬼像，神龛下摆着四十九盏青铜油灯。林秋阳注意到灯油泛着诡异的蓝光，凑近时闻到了尸蜡特有的甜腥味。
“那是鮫人油。“陈村长点燃三柱犀角香，“四十九年前七月半，镇海号捕到条受伤的鮫人。老船长心善要放生，结果当夜全船二十三口人都被撕成了碎肉。“
香雾在空中凝成船形，林秋阳的相机自动连拍起来。取景框里突然闪过张惨白的女人脸，他手一抖，手机相册最新照片显示祠堂横梁上倒吊着个穿红嫁衣的新娘。
“那是海娘娘。“村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当年镇海号出事前，有人在底舱发现口描金红棺，里面躺着具百年不腐的女尸...“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刺耳的铜锣声。
晒谷场上聚集着百余名村民，所有人都戴着惨白的面具。八个壮汉抬着顶纸扎的轿子，轿帘上缀满贝壳磨制的眼睛。当林秋阳举起相机时，闪光灯照亮轿中景象——凤冠霞帔的纸人嘴角淌着黑血，怀中抱着块灵牌，上面赫然刻着他的名字。
“快走！“有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拽住他手腕，“阿娣婆要见你！“
穿过迷宫般的巷子时，林秋阳闻到对方身上有股熟稔的沉香气。推开某间瓦房的瞬间，二十三个铜铃同时炸响，穿苗银服饰的老妪正在往陶罐里倒鲜血。
“林永福的孙子。“阿娣婆的银镯撞出催命般的脆响，她掀开左眼罩，黑洞洞的眼窝里游动着发光的水母，“你祖父偷走了镇魂铃，今夜冥船要靠岸收债了。“
林秋阳颈间的鱼骨突然发烫。他想起祖父失踪前夜，老人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将这件法器套在他脖子上时，指甲缝里还嵌着青黑色的海藻。
晒谷场方向传来唢呐声。阿娣婆突然抽搐起来，银饰上的铃铛疯狂颤动：“它们来了！四十九年...这次要收双倍的魂！“
海面升起浓雾，浪涛声中夹杂着铁链拖拽的动静。林秋阳冲到码头时，看见终生难忘的场景——浓雾中缓缓驶出艘斑驳的木质帆船，桅杆上挂满的鱼骨风铃正在叮咚作响。船头站着个穿清朝官服的人形，官帽下的脸正是祠堂横梁上倒吊的新娘。
“是镇海号！“陈村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念珠崩断，黑曜石坠地化作粘稠的黑血，“当年沉船时...船头就站着这个...“
冥船甲板上突然亮起幽蓝鬼火。林秋阳的相机自动对准光源，显示屏里出现数百个透明人影正在甲板跪拜。当他调大焦距时，那些“人“齐刷刷转头，每张脸都是不同时期的祖父。
“秋阳！跑！“取景框里的祖父们突然嘶吼，下一秒所有显示屏同时爆裂。林秋阳感觉手腕被冰冷的东西缠住，低头看见缕湿漉漉的长发正顺着裤管往上爬。
海面炸开数米高的浪墙。冥船发出腐朽木材断裂的呻吟，甲板裂开巨口，无数苍白手臂从船舱伸出。林秋阳拼命后退，却发现村民全都跪倒在地，面具下传出非人的呜咽。
阿娣婆的尖叫划破夜空：“快献祭！“她枯瘦的手指直指林秋阳，“他就是海娘娘选中的新郎官！“
林秋阳被长发拽向冥船的瞬间，颈间鱼骨法器迸发青光。腐臭的发丝寸寸断裂，坠海时溅起的浪花里浮出密密麻麻的婴尸，它们脐带缠绕成网，将冥船与海岸连成血肉桥梁。
“接新娘——“
沙哑的号子声从雾中传来。八个纸人轿夫踏浪而行，惨白的脸颊画着夸张的腮红，每步都在海面烙下焦黑的脚印。林秋阳挣扎着爬起，发现村民的面具正在融化，脓血顺着下巴滴落，露出皮下蠕动的藤壶。
“你祖父欠的债，该还了。“阿娣婆独眼里的水母突然爆开，溅出的荧光液体在空中凝成符咒，“镇海号当年捞起的根本不是鮫人，是海娘娘的守陵卫！“
冥船甲板上的清朝女尸缓缓抬手，林秋阳怀里的相机突然自动翻页。泛黄的老照片显示1908年的镇海号船舱里，二十三个船员正跪拜口青铜棺，棺盖上锁链缠着的赫然是幼年时的祖父！
陈村长扯开中山装，胸口皮肤布满鱼鳞状纹路：“四十九年前献祭失败，今夜要补上双倍魂魄。“他手腕的黑曜石念珠突然活过来，竟是四十九条缩小版的鮫人干尸。
纸轿已飘至跟前。轿帘无风自动，林秋阳看见里面的纸新娘变成了活人——凤冠下正是祠堂横梁倒吊的新娘，她脖颈的勒痕还在渗血，怀里的灵牌刻着“亡夫林秋阳之位“。
“快进来！“有个穿蓑衣的渔夫突然将他推进礁石缝隙，“顺着海蛎洞往西游！“这人掌心有块枫叶状胎记，与祖父留下的怀表里的婴儿照片一模一样。
海水灌入鼻腔的刹那，林秋阳听见冥船传来汽笛声。不是现代船舶的鸣笛，而是千百个溺亡者的惨叫混音。他在水下睁眼的瞬间，看见海底沉着九艘镇海号的残骸，每艘船头都站着穿不同朝代服饰的无脸人。
“这边！“蓑衣人拽着他游向发光处。珊瑚丛中藏着扇青铜门，门环是两条纠缠的鮫人尸骸。当林秋阳触碰门环时，颈间鱼骨突然发出共鸣，门缝里伸出只长满海葵的手将他拽入。
门内是颠倒的镇海号船舱。腐烂的木板向上生长，生锈的锚链吊着二十三具水晶棺，每具棺中都泡着与林秋阳相貌相同的尸体。蓑衣人摘下斗笠，竟是年轻时的祖父林永福！
“这是往生舱，每个时辰轮回一次。“祖父的虚影开始透明化，“四十九年前我偷走主舱的镇魂铃，导致冥船诅咒提前......“
舱壁突然渗出黑血。林秋阳看着祖父的虚影被血潮吞噬，最后抛给他半枚鱼骨钥匙：“去底舱找青铜椁，把镇魂铃......“
凄厉的哭嫁歌打断话语。纸轿竟穿透船体追来，新娘的红盖头下伸出海带般的触须。林秋阳撞开某间舱室，迎面撞见个正在融化的船员——他的眼球挂在电缆上，手指却还在书写航海日志：
“丙申年七月初七，海娘娘苏醒，大副把二副的心肝献给......“
血迹斑斑的日志突然自燃。林秋阳踹开通往底舱的铁门时，锈蚀的铰链声惊醒了某种存在。阶梯下方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声响，每声都带着诡异的韵律，与他颈间鱼骨的震颤频率完全一致。
底舱中央矗立着青铜椁，九条锁链将其悬在半空。椁身浮雕描绘着献祭场景：明朝服饰的渔民正在将少女沉海，而她腕间的鱼骨法器正是林秋阳戴着的那枚。更骇人的是椁盖缝隙里垂下的长发，发丝间缠着无数刻有“林“字的铜钱。
“终于等到你了。“
林秋阳猛然回头，看见陈村长从阴影走出。他的中山装化作鳞甲，双腿融合成鮫尾，掌心的黑曜石鮫人念珠正在啃食自己的血肉：“当年你祖父本该成为祭品，却偷走镇魂铃逃婚......“
纸轿撞破舱壁。新娘的盖头被气浪掀开，林秋阳的血液瞬间凝固——凤冠下的脸竟是母亲的模样！她嘴角淌着黑血，怀中灵牌浮现出父亲的名字，而父亲正是在他七岁时出海失踪的。
“时辰到了。“新娘的喜服下伸出章鱼触手，腕足上的吸盘里嵌满人牙，“拜完堂，就能和你爹团聚了......“
林秋阳扯断鱼骨项链刺入触手。黑血喷溅处，青铜椁突然剧烈摇晃，锁链崩断声震耳欲聋。他趁机爬进椁底暗道，却在爬行中摸到块冰凉的东西——是半具穿着现代潜水服的骷髅，胸牌上写着“林永福2007“。
暗道的尽头是间圆形祭坛。墙壁上嵌满陶罐，每个罐口都探出张林秋阳的脸。祭坛中央的供桌摆着缺失半边的镇魂铃，缺口形状与他手中的鱼骨钥匙完全吻合。
当钥匙插入瞬间，整艘冥船发出濒死般的呻吟。林秋阳看见无数虚影从陶罐涌出，全是历代被献祭的林家人。他们撕扯着彼此的身体，将残肢拼合成具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怪物的心脏位置跳动着青铜椁里的存在。
“你竟敢唤醒海娘娘！“陈村长从天花板倒吊下来，鮫尾缠住林秋阳的腰，“四百九十条人命......“
林秋阳将镇魂铃按向怪物心口。铃舌撞击的刹那，时空仿佛静止。他看见七岁那年的黄昏，祖父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将鱼骨法器套上他脖颈时，老人后颈浮现出鮫人鳞片。
“秋阳，要守住铃......“祖父的遗言与此刻重叠。
整艘冥船开始分崩离析。林秋阳坠向深海时，看见青铜椁中升起道窈窕身影——海娘娘的真身竟是半人半鮫，她腐烂的鱼尾缠着二十三具镇海号船员的尸骸，指尖正捏着祖父半透明的魂魄。
“林家血脉，果然美味。“海娘娘的声浪震碎附近鱼群，她腰间的青铜铃铛与镇魂铃产生共鸣，“你以为凑齐法器就能镇压我？当年你曾祖父献祭发妻时......“
林秋阳在剧痛中下沉，腕间突然被冰凉的手掌握住。穿潜水服的骷髅残骸竟活动起来，面罩下传出父亲的声音：“把钥匙插进她的逆鳞！“
林秋阳攥着鱼骨钥匙刺向逆鳞的瞬间，海娘娘的尖叫震碎了潜水镜。腐臭的血肉从她腰间青铜铃铛的裂缝喷涌，那些粘稠的黑血里游动着无数微型鮫人，啃食着林秋阳手臂的皮肉。
“永福！“海娘娘的鮫尾突然分裂成二十三具尸体，正是镇海号船员们的残躯，“你们林家欠我四百九十年！“
钥匙触到鳞片的刹那，时空轰然坍缩。林秋阳在记忆洪流中下坠，看见明朝永乐年的渔村——十五岁的先祖林宗棠正将妻子推入青铜椁，她腕间的鱼骨法器在入水瞬间化为灰烬。当海面升起血雾时，林宗棠的瞳孔浮现出鮫人的竖纹。
“原来我们才是守陵人......“林秋阳在时空乱流中嘶吼。无数记忆碎片扎进脑海：清末祖父林永福潜入海底破坏献祭仪式；2007年父亲发现冥船真相却被陈村长灭口；而他自己，早该在七岁那年成为祭品。
现实中的冥船正在融化。甲板化作腥臭的胶质，林秋阳踩着祖父的尸骸跃向青铜椁。海娘娘的鮫尾卷住他的腰，腐烂的鳞片下露出半张母亲的脸：“儿啊，替娘报仇......“
镇魂铃突然迸发青光。林秋阳看见椁内真相——青铜棺里封着具半人半鮫的枯骨，她的心脏位置插着半枚鱼骨钥匙，与林秋阳手中的残片完美契合。当两半钥匙合并的瞬间，四百九十年间所有被献祭者的怨魂从铃铛里涌出。
“阿阳，接住！“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秋阳转头看见穿潜水服的骷髅将氧气瓶掷来，瓶身刻着爆破装置倒计时。陈村长的鮫尾突然刺穿骷髅，黑曜石念珠化作鮫人死灵扑向林秋阳。
海娘娘的利爪穿透林秋阳胸膛时，他反而笑了。指尖勾住氧气瓶抛向青铜椁，另一只手将完整鱼骨钥匙插入海娘娘的逆鳞：“我们林家的债，到此为止。“
深海爆出炽白光球。林秋阳在气浪中看见走马灯般的幻象：七岁生日那天，祖父浑身湿透冲进家门，真正的镇魂铃其实早被换成赝品；母亲临终前在他襁褓缝入鮫人逆鳞；而此刻在爆破中灰飞烟灭的，是寄生在海娘娘体内的千年鮫魔。
三年后的中元夜，骨铃渡村民为海娘娘重修庙宇。
新来的支教老师在残破祠堂发现本航海日志，最后页贴着张泛黄照片——2023年的镇海号甲板上，穿潜水服的林秋阳正在给青铜椁系上爆破装置，他身后站着三个虚影：祖父握着鱼骨法器，父亲抱着镇魂铃，母亲则为他系上避水符。
夜巡的老渔民说，每逢大雾天能听见冥船汽笛声。有次醉汉掉进海里，被群发光的鮫人托上岸，为首的那个右腕有块枫叶状胎记。
重修庙宇的工匠在地下室发现间暗室。墙上挂着四百九十块灵牌，每块都刻着“林“姓，最新的牌位却用朱砂写着：“林秋阳，丙申年七月初七卒，镇海。“
当夜值班的工匠发誓，子时听到暗室传出铜铃清响。监控录像显示所有灵牌同时转向东方，而那里正对着当年冥船沉没的海域。